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凤凰鸣矣,于彼高岗;梧桐生矣,于彼朝阳。
凤翱翔于千仞兮,非梧不栖;士伏处于一方兮,非主不依。
他是我等的人
我出生于1898年的东北,算命瞎子说我福禄深厚,乃是凤命。
父亲便给我取名,于凤至。
我与张家立有婚约,待我成年,张家公子便会娶我。
我只是依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十八岁那年,跟随父亲赴奉天(今沈阳)。
遇见我此生的丈夫,京城四少,张学良。
父亲只说去奉天购置笔墨字画,后来才知,此行是张家父亲张作霖安排的相亲。
那天细雨,画店掌柜允诺送画上门,却迟迟不见踪影。
我们当晚须还乡,我心下焦急,站在客栈门口,频频眺望。
远处走来一个白衣少年,英挺颀长,漫不经心地走,也不惧雨淋,两手空空,大约不是“掌柜”。
我却隐约觉得,他是我等的人。
少年停在我面前,眉宇间稚气未脱,却满是英气和桀骜,“初次见面,我是张学良。”
我浅笑,“下雨了,进屋吧。”
我并不知道,与我定亲的,就是眼前这个名叫张学良的男人。
我只是怜惜他淋雨。
一如此后多年,我对他,总是心疼。
他特意登门造访,当着于家上下的面,对我说:“你记住,于凤至一定是我张学良的女人。”说完他便走了。
不羁,潇洒,君临天下。
那年,他十五岁。
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
婚后,我才发觉,汉卿(张学良字汉卿)用情难专,常流连花天酒地,自诩“平生无憾事,唯一爱女人”。
那个年代,妻妾成群是平常事。
我是大家闺秀,既嫁从夫,须一世得体。
举案齐眉,到底意难平。
汉卿醉酒,口齿不清地念,“大姐,你是贤妻良母,可张学良恰好配不起贤妻良母。我永远敬你。”
风乍起,吹凉人心。
他权倾天下,胆魄过人,风流倜傥,坊间传言“民国四美男”,凭我,系不住他的心。
罅隙渐生,破镜难圆。
直到1919年,我生闾琪。
闾琪是我们的第四个孩子,生他时,我得重病,几近亡故。
中外医生天天上门医治,都无力回天,让两家准备后事。
其实,身病是小,心疾难除。
我在半病半醒间,约莫知道两家长辈之意,让汉卿迎娶于家侄女,以便日后照料四个小孩。
“我反对。我太太病重,你们让我即刻娶亲,不是催她死吗?我不想她心里难过。如果我太太当真熬不过这一劫,我们再议。这婚,不能结。”
他的声音穿过阴霾与痛楚,朗若辰星。
我只道他多情,没想到他在我行将就木之时,顾怜于我,拒绝另娶。
患难见真情,日久见人心。
不日,我起死回生般痊愈。
汉卿说过一句话,沾上他的女人,就再也离不开。
他身上的魅力太深,英雄虎胆与江湖侠义,柔肠百转又放荡不羁,直教人生死相许。
我只有你一个亲人
1928年,对于整个张家而言,是悲恸的一年。
那年夏天,张作霖溘逝。
他拒绝向日本人妥协,所乘专列在皇姑屯,被日本关东军的炸弹炸毁,当日逝世。
噩耗传来时,汉卿远在北平。
大帅既殁,群龙无首,唯有汉卿能掌起东北大权,我于是提议,秘不发丧,待汉卿归来。
大帅府里,前来探视的日本军官络绎不绝。
我令府里老少掩藏哀伤,谈笑风生,让姨娘们穿得花枝招展,佯装泰然。
虚虚实实间,日本方面未敢轻举妄动,汉卿终于到家了。
“大姐,爹怎样?”
“爹遇害当天就走了。”
他仰天而泣。二十来岁,承受突如其来的悲痛,我对他,心疼入骨。
“汉卿,有我陪你。”
那年春节,是我们夫妇最难捱的日子。
除夕夜,汉卿暗自落泪。
我温了一壶酒,给他斟满。
“爹待我们好,他走了,我心也痛。可你是东北少帅,是一家之主,国事家事重担在身,你千万不能倒下啊!”
他牵起我的手,噙着泪,“大姐,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。”
他是我等的人
英雄弹泪,惹人心碎。
汉卿洒酒祭父,仰天长啸,“我张学良誓与日本人不共戴天!”
我抱着他默念,纵然你非一心人,我仍愿白首不相离。
我不想与她斗
赵四小姐不期而至,张家上下措手不及。
报上赫赫登着赵家声明:“四女绮霞,近日为自由平等所惑,钟情少帅,竟自私奔。遂与之断绝父女关系,今后发生任何情事,概不负责,此启。”
街头巷尾,一时竟传为佳话。
这个香港女人怯怯地坐在大帅府的堂屋里。
貌不倾城,只是清瘦,穿艳色旗袍,年轻得眼眸里都盛开着桃花。
市井盛赞她敢爱敢恨,我却无法欣赏这样的女孩。
她望着我,“大姐,我无家可归,但求你们收留,永不要名分。”
她眼里有怯意,也有敌意。
女人之间的争斗,总是化于无形,不着痕迹。
可我不想与她斗。
“四小姐,我年长你十四岁,你的心思我都了然。若要长相处,还是坦诚相见的好。我让佣人给你收拾床铺。”
来年,她有了身孕,我出资盖新楼,请她们母子入住。
我给张学良的,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成全。
他想保全我和孩子
汉卿恨日本人入骨,国恨家仇之下,1936年,西安事变爆发。
汉卿挟蒋抗日,举国震惊,继而高呼汉卿“民族英雄”。
1937年,我赴英国探望儿女,收到消息,汉卿护送蒋回宁,被蒋介石羁押囚禁。
汉卿义薄云天,可侠义遇上政治,就是死路一条。
我立即发电报给宋子文:“学良不良,心急如焚。”
随后,带子女连夜飞抵南京。
早年我曾拜宋美龄母亲作干娘,如今情势危急,只得恳求宋母出面,求见蒋介石。蒋拒不接见。
连日奔波斡旋,我心力交瘁,瘦削如柴。
宋美龄不忍见我憔悴,宽慰我,“你放心,只要我活着,就一定保学良的命。”
终于,蒋介石同意我陪狱。
赵四小姐返香港,照顾年幼的独子。
秦淮河桨声灯影依旧,汉卿只唱《四郎探母》:“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。”
此后,一千多个日夜,我陪他辗转苏、浙、皖、赣、湘、黔,洗尽铅华,相濡以沫。
一瞬,仿佛经年忍负化为懂得与慈悲,镌刻我所有的暑寒。
那年春天,我被确诊乳腺癌。
汉卿求助宋美龄,在其协调下,我将赴美就医。
临别,汉卿嘱我静心养病,永远不要回国。
他想保全我和孩子。
我特意中转香港,见赵四小姐。
四小姐荆钗布裙,素手弄羹汤。
见到我,很讶异。
“四小姐,我得了癌症,要去美国治病。汉卿的自由之期遥遥,生活艰苦,我来是恳请你前去照拂。
“少帅待你不薄,你也是知恩图报的人,总不会大难临头各自飞。
“年轻时我不欣赏你,嫌你低到尘埃里的姿态,有失大家闺秀风范。如今你若肯去陪伴汉卿,我对你是敬重的。
“爱是无嗔无怨,是不求回响……”
我从来没有讲过那么多话,讲到日头偏西,讲到满目沧海。
四小姐哭了。梨花带雨,楚楚可怜。她太娇弱,需要汉卿保护,而我是要保护汉卿的人。
“大姐,论容貌,家世,气度,我自认处处比不上你。凤非梧不栖,你说少帅不是等闲之辈,你亦不是寻常女人。我会尽力照顾他,你千万保重,早日康复。”
其实,我从未想过与你一较高下。
我只是爱张学良,只是盼他好。
你是我的女人
纽约的日子沉静而虚弱。
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,竟又康复。
与女儿女婿同住,学英语,入股市,生存持家,广交豪杰。
我是张学良的妻,是东北第一夫人,理应活得秀色可餐。
况且我一直静待机会,救汉卿。
1964年,台湾突然刊登《西安事变忏悔录》,作者张学良。
满纸荒唐言,绝非汉卿所写。
我协同近几年在美结交的人脉,为汉卿奔走呼号,将他身受非法非人道的囚禁公之于世,向台施压。
此举震惊台湾当局,宋美龄胁迫汉卿与我离婚。
一来断绝汉卿赴美探亲的后路,二来掩人耳目。
借口基督教信徒只得一夫一妻,以信仰之名,逼我离婚。
我一介花甲老妇,在大洋彼岸,颤巍巍地签署了离婚协议。
半纸家书,一场曲终人散。
……
我很久不做梦了,那晚却梦到汉卿。
梦里,他十五岁,还是初见的模样。
与君初相识,犹如故人归。
汉卿站在我家门前,当着上上下下几十口于家人的面,对我说,“你是我的女人。”
——摘自李梦霁《一生欠安》